马丽春
作者简介 马丽春，高级编辑，新安晚报文体中心新闻总监、大皖徽派（文化频道）主编。著有《与欲望无关》《画画那些事儿》等书。一套四卷本《包公那些事儿》及《大宋名臣包公》即将推出。
我原来住的地方，离家不远处有尊华佗塑像，华佗老人家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呢？哦，原来彼处邻亳州路桥，有条路名为亳州，长长地通向远方。
可原名亳县的那个亳州，我直到客居合肥三十年后，才在2019年的5月10日，在坐了四小时的慢车后（现在这样的慢车已越来越少）才抵达。
出火车站，有点恍惚，似乎不像是我想象中的亳州呀——可我想象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亳州？也还是说不清、道不明。
有位木兰姑娘来接我们。她开的是手动挡的车，因为是周五六点半的黄金堵车时间，古亳州城也毫不例外，只见木兰姑娘稳稳地开着车左闪右避，经过帝都大厦时，我们发出一阵感叹，这名，果然有霸气；然后又是一宏大的店招劈面而来……曹操的气息已隐隐现身，后来看到颇具魏武气质的亳州宾馆，终于把心放了回来：原来亳州城是这个样子。
其实，这都是表层现象。真正的亳州，远非是这个样子。
一、
我去年应安少社之邀，写了安徽41个历史上的伟大人物，写他们的成长故事，和亳州城有关的人物我写了曹氏父子（曹操和曹植）。虽然每人只有区区四千字，可写起来也极易犯晕。我们有位作者因为写不好被踢出局，我被安排进场接他的活，政治卷第一个人物便是写曹操（文艺卷自然是写曹植）。咦，曹操看着熟悉却又如此陌生——其实每个历史人物也都这样，听着都像是熟人，真走进去，还是一脸茫然。
虽然老庄在这里也曾逍遥过很多年，但亳州城，究竟还是曹操的影响更大些。说是如此，但抵死不做曹操御医的华佗，身后离下的遗产似乎更丰沛，到现在，亳州人民还在吃他的饭。
其实不光亳州人在吃他的饭，我们所有的华夏儿女，有哪一个，离开得了华佗的精神遗产？他的五禽戏，亲眼看到有人打得行云流水，那一刻我就想学了去，做华佗的徒子徒孙，长袖飘飘过完余生。何况他的麻沸散那么神奇，麻醉药的鼻祖啊，如果活在现世，华佗早应该为中国拿下第一个诺贝尔奖。亳州药都大名于天下，和华佗亦离不了关系。有人敢说没吃过华佗的饭吗？
华佗本是士人一个，精通数经，兼通医术及养性术。“其疗疾，合汤不过数种”，几味药就能解决问题——现在的中医不开出十几味中药来大军团作战都不叫医生了；“若当灸，不过一两处”，“若当针，亦不过一两处”，真正的高手就是这样的，这是一种高度自信。我现在偶尔也给人开方，也学了华佗，开方不过几味药。能用两味药解决问题的绝不用三味药；华佗的养性术亦不玄奥，“人体欲得劳动，但不当使极尔”，此公发明的“五禽戏”现在仍在亳州城里盛行，有哪一种文化哪一个人物会如此深入人心？只一华佗尔。
二、
我在1981年的秋天，去了杭州读中医。从81年读到89年，在中医药大海里泡了整整八年的时光。然后做了5年医生。
华佗便在中医文献书里向我模糊不清地走来。当时我对他半信不信。你想我当时也只十八九岁，华佗发明麻醉药？我觉得有点玄。因为此后的中医，都不会这一招。没有旁证，只《华佗传》里这么一说，我自然会有些怀疑。华佗不单会内科，外科亦高明，针灸术亦厉害，这样全才的中医历史上似乎只华佗一人，可惜他和曹操都是同时代人且又是老乡，当曹操知道华佗的神奇医术后，便闻而召之，华佗的大转折就这样到来。
曹操得的是头晕病，“每发，心乱目眩”，像是现在所说的颈椎病或美尼尔氏综合症，现在“心乱目眩”者比比皆是。曹操每次头晕症发作，华佗一针而愈。但他只能改善症状，却治不了根。也就是说，华佗的医术也是有缺陷的，这也怪不得华佗，世界上的神医大约是不存在的，现在亦然——何况是东汉那个时候。
太祖得病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，对华佗的依赖也越来越高，可华佗却犯愁了——颈椎病本来不难治，可问题是曹操不太听话，再加上政治缠身，所以他只能缓解，也治不好他。华佗便思脱身术，于是找一个借口回家去，再也不复返。
这还得了。
会养性术、本应长命百岁的华佗因此而被曹操干掉。曹操事后也后悔，因为他的宝贝儿子一病不起、呜呼了。
这个故事在亳州城里应该流传久远。
三、
我们在第二天去了曹操的地下运兵道。这是个伟大的工程，在观摩地下运兵道前，先看了看建安文学馆，我们还在曹操留下的“衮雪”二字前合了影，算是对他老人家的致敬。
长达八千米（目前只开放800米最精华的部分）的运兵道（距地面深及2米及4米）是1969年全民兴起“深挖洞广积粮”时无意中发现的曹操的最大秘密。
南宋时，这个地下道因黄河水倒灌而被彻底淹埋，从此长睡地下一千年。
这让我想起我在土耳其时参观过的那些地下工程。不过，跟曹操的运兵道比起来，那些都是小巫。
运兵道最窄处只能容一人低着头过去。最宽处则可以三五人开个短会。还布置有各种陷阱，也有各种迂回、穿插、进出的通道。设计严密且完整，就技术难度而言胜过地上长城。至于我们从小看过的地道战，和曹操的一比，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。
如果想到曹操在十几岁时便研究兵书，二十岁时就有《孙子兵法》（注解）一书行世，再加上他并世无双文武贯通的才气，便毫不奇怪，这样的杰作只能出自于他。
四、
曹操出生在东汉末年一个特殊家庭。说他家庭很特殊，是因为他祖父曹腾是个宦官，父亲曹嵩年轻时做了曹腾的养子，所以曹操也便成了大宦官的孙子。
曹腾在公元120年，进入宫中做一名伺候皇太子读书的小太监，太子继位做了皇帝（汉顺帝）后，曹腾也因此得到提拔，到汉桓帝即位时，曹腾已被封为“费亭侯”，这在太监中，算是混得最好的一个。
公元135年，汉顺帝允许宦官可以养子袭爵，曹腾便领养了曹嵩作养子。曹嵩是个什么出身呢？历史上语焉不详，推测起来，他很有可能是曹腾的子侄，过继而为养子。
虽然出身低贱，但曹家人并不缺乏智商。曹腾在宫里能混到老大位置，都封侯了便可想而知。曹嵩过继给曹腾后，命运也开始大翻身，后来官至大司农、大鸿胪乃至三公之一的太尉。政治地位不是一点点高，而是非常高了。
曹操出生在这样的官宦之家，从小熟悉的就是宫廷政治。曹操出生时的东汉末年又是什么鬼时代呢？有两个关键词。一是土豪多，二是大家族多。这些土豪巨族不但拥有大量的土地，甚至还可以拥有武装，他们为官还可以世袭。穷人永远拼不过他们。这样一来，穷的更穷，富的更富。社会极端不稳定。
曹操家虽然有钱，也有势，但曹家出身低贱，权贵人家还看他们不起，而曹操呢，他也看不起权贵人家。他从小很野，皮孩子一个，喜欢疯玩，射箭打拳之类他很擅长，一学就会，打架斗殴什么的，他更是高手。曹操还喜欢到处游荡，经常呼朋唤友，三五成群在一起疯玩。
五、
公元174年，20岁的曹操被州郡推荐，举“孝廉”，做了一名郎官。不久，又因尚书选部梁鹄、京兆尹司马防的推举，做了首都洛阳的北部尉。尉官比县令还要低一等级，但毕竟是个实职，何况又是在权贵集中的首都里做一个治安官。
北部尉，负责管理洛阳城北这一片的治安。军事迷曹操，当上这个北部尉后，他让人特意赶制了五色棒，就挂在尉衙门左右两边。洛阳城北这一片共有4个城门，按规定，夜里如要出城，必须持牌方可出门。如无牌，任何人都不许出门。曹操告诫守门人员，夜里出城的，只要违反规定，不管他是何许人也，都必须拿下，一律用五色棒打死。
几个月平安无事。可有一天，偏有人违反规定，不去领牌却要半夜强行出门，被守门人拿下。他说他是汉灵帝宠幸的小宦官蹇硕的叔父，夜里出门有急事，如果不放行，等着瞧，有你们好日子过。曹操就怕来软的，而不怕来横的，他当即下令，这么嚣张的人物，用五色棒把他打杀。自此，谁也不敢再触犯禁令了。
蹇硕得知后恨得牙痒痒，没想到大宦官曹腾的孙子这么不给面子。曹操很快被调整了岗位。先是去外地做了一个小县令，很快，又征召他回中央，做了一名有职无权的“议郎”。
公元178年，汉灵帝听信宦官们的挑拨，废了宋皇后，因为宋皇后对宦官们左右汉灵帝十分不满，多次发生冲突，对宦官们构成了威胁；宦官们索性先下手为强。宋皇后被废后她父亲和几个兄弟都被杀害，她本人不久后亦抑郁而死。曹操表妹夫宋平是宋皇后一个族的，也被杀了。受此牵连，曹操也被罢官。宋皇后事件给曹操极大的刺激，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宫廷政治的黑暗、血腥和残酷。
六、
曹操被罢官后回到老家，继续钻研他的兵书，当然他也读史书读文学读诗歌，也继续练拳弄剑。他试图把文武之道彻底打通。他的理想国的设计，在这时候已隐隐现出目标。他在这时候写的一首《对酒》歌中，便充分反映了他的思想境界和治国理念：
对酒歌，太平时，吏不呼门。王者贤且明，宰相股肱皆忠良。咸礼让，民无所争讼。三年耕有九年储，仓谷满盈，斑白不负载……犯礼法，轻重随其刑，路无拾遗之私……人耄耋，皆得以寿终。恩德广及草木昆虫。
王者贤明，宰相朝臣都是忠良人士，没有战争，没有诉讼，没吏上门来抓人，子民都有教养，讲究礼节，耕者有其田，路无拾遗，人人都能活到长寿，连草木昆虫都享受到仁君的恩泽。对酒当歌，天下太平，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。24岁的曹操便有这么一种境界了，皮小子不光长大了，还成了一个思想家。
他自己未来将是一个贤明的王吗？这时候的曹操，可能还没想到这一步。
曹操在这个阶段，俨然成了一个愤青，一个热血诗人，他不断在诗中讲述他的理想国的各种目标，比如一首《度关山》的诗中，一开篇便说“天地间，人为贵”，他自己虽然是有钱人，但他反对奢侈生活，推崇节俭、谦让及各种美德。
曹操理想国的设计，是因为他看到了东汉末期世族豪门的疯狂和黑暗。他是被现实的残酷逼出来的。
七、
公元180年，朝廷急需一个精通《尚书》《毛诗》《左传》《春秋》及《谷梁传》且又能活学活用的学者型官员。把书读死很容易，但读活不容易，在朝廷中找来找去找不到人，这才想起远在谯县正在苦读书的曹操，于是几个官员联合推荐了他，曹操在闲置两年后，重新被征召进京，做了“议郎”。
曹操重新回到京城，得知起用他的真相后，他的做派一如往常，绝不收敛半分。议郎议郎，就是要写文章要议事的。看不惯的曹操，忍不住还是会出手。他最看不惯的是一件什么事呢？
汉灵帝即位初年，大将军窦武、太傅陈蕃预谋对宦官集团进行精准打击，结果消息走漏，他们自己反被宦官们干掉了，还牵连进去一大批有才有德的清流人士。这批人士都被清算杀害，虽然事件已过去十几年，但曹操仍为他们鸣不平。他觉得身为议郎，他有责任提醒灵帝，告知事件真相，还他们以清白。他不顾自身安危，上书灵帝，建议为他们平反，并远离宦官们的控制。
这道疏交上去后，朝廷哗然一片。这曹操，胆子也太大了。汉灵帝看到有什么反应呢？谁也不知道。反正没有下文。宦官们都恨死了曹操。
后来曹操又上过一道疏。这次目标是弹劾三公，揭露三公包庇豪强和贵戚。这道疏呈给皇帝后依然无声无息。汉灵帝已变成了昏君。曹操此后不再上疏，他对汉灵帝彻底失望了。
八、
公元184年，黄巾大起义爆发。起义头目是张角三兄弟，他们兄弟以给人治病的名义游走各地宣传“太平道”，足足有十年之久，教徒多达几十万，势力极其可观。起义前，他们已买通了宫中的侍卫官作为内应，还约定了联络暗号。起义还没爆发，内部消息先走光了，这才惊动了朝廷。汉灵帝下诏书要捉拿张角兄弟，张角被逼提前半个月起义。为了与其他起义者区分，他们头上都裹有黄巾，故又称“黄巾军”。
曹操被朝廷任命为骑都尉，率五千骑兵，去攻打颍川一带的黄巾军。这是曹操第一次参加到真实的战争中，他的军事才华派上了用场。在“长社之役”中，曹操率领骑兵队全力猛攻，没有训练的“黄巾军”很快被击溃。
因为平叛有功，曹操在30岁时被升任济南相，做了一方太守。曹操上任后，先进行一番实地调查。济南辖下共有十多个县。曹操发现很多县吏都和有钱有势的人搞到一起，吏治腐败贪污成风，有的县吏还作恶多端，被老百姓们恨之入骨。曹操便把8个县的长吏一一做了检举和罢免。那些土豪劣绅一看曹操来这一招，他们也慌了手脚，干脆一跑了之。
济南有个亲王名叫刘章，他这人很迷信，交往的都是些神神道道的人物。这些人物中，便有不少地痞流氓，其中一个名叫陈天龙的，以看相看风水为名，常常捣鼓刘章干点坏事。济南境内祀庙盛行，乌烟瘴气，光刘章建的祀庙就有六百多所。老百姓被这一帮牛鬼蛇神害得苦不堪言。以前的济南相，没一个敢惹他们的。
曹操在调查清楚后，果断下令济南全境禁止祭祀，并拆除所有的庙宇祠屋。这个行动比打击“黄巾军”还让人震撼。谁敢去碰鬼神？但曹操就敢去碰。
这么一位不怕神不怕鬼的人物就出生在亳州。他给亳州不光带来了“地下长城”，还带来了文学及其他，我在三两天的亳州之行中，东逛逛西晃晃，吃几道美食，看几个景点，接触几个不一般的亳州人，他们有文气也有侠气，似乎和曹操和华佗也都有些关联。
要说他们最核心的气质是什么呢？若说出来，我觉得还是那种理想国的气质。（马丽春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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